当故乡二字跃上心头时,我们潜意识里便会浮出另两个字——乡愁,这似乎是刻在国人骨子里的一种共识。
至少在我三十五岁之前,我也会将故乡和乡愁紧密联系在一起,有时还会为赋新辞强说愁。但现在那种骨子里的共识已然被岁月的手抹平了,大半生的漂泊经历告诉我,唯有回不去的才是故乡,愁是因为回不去了,活在乡里之人是没必要愁的。
回望前半生,故乡二字在我心里是矛盾的,有点像父与子的关系,爱与恨纠缠不清。童年的时候它是我赖以依靠的港湾,是甜甜的、暖暖的;少年的时候想要离开它,却又碍于能力不得不依附于它,心里甚至还有点恨它,为什么我会生在这个偏僻的村里?直至在二十七八岁时终于离开了它时,我心里是雀跃的、骄傲的,终于凭自己的能力离开了它!
离开了之后呢?离开了之后就是思念。离开得越久,思念便越浓烈。
估计是年龄的原因吧,一晃眼奔五了,加上尹家村现在要拆迁,在不久的将来它将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里,于是我便开始怀念了,怀念我曾与它共存的又爱又恨的那些时光。
当然,也仅仅只是怀念而已,如果时光倒流让我回去,继续住在村里,我依然是不愿意回去的,我对远行这件事一直持肯定态度,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,这与是否冷漠无关,只是个人的追求不同罢了。
小时候的故乡是纯粹的,与那会儿的心一样,感觉生活在片片土地上是无忧无虑的,呼朋唤友到处疯跑,在被太阳晒过的鹅卵石路上,在泥地上,在河里,在刚收完稻子的田里……到处都有我奔跑过的影子。
回想起来,那会儿的故乡是有温度的,在春暖花开的黄昏,夕阳斜照在泥墙上,嗡虫脚上沾满花粉满载而归,在泥墙密密麻麻的洞口面前扑闪着透明的翅膀嗡嗡叫着,我们拿着小瓶子,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,只要有嗡虫入洞,便会扑上去拿瓶口堵住洞口,在嗡虫入飞瓶子的那一刻,脸上纯真的笑容在夕阳下慢慢绽放,那一刻的笑容被永久地刻在了心里那块叫故乡的墙上,与故乡一起后来升华成了一种温度。
这种温度是岁月带不走的,它会永远留在心底,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
记忆中的故乡是有味道的,田里烧着的稻草,烟囱冒着的炊烟,空气里流荡着稻香和一种叫宁静祥和的味道,到了饭点时,各家各户母亲的喊声陆续响起:“阿×,吃饭啦!”此起彼伏,响遍整个村子。
这就是印象中小时候的故乡的模样,温暖而祥和,大部分已经模糊了,但留在心间的都是美好的。
少年时期的故乡是一根绳,想要挣脱却又勒入血肉的绳,连做梦都在想着挣脱,于是泥墙上嗡嗡叫着的嗡虫、田里烧着的稻草的味道、炊烟笔直地升上天空的样子,都成了我讨厌的东西,那片祥和、宁静的土地就这样成了我的梦魇。
或许这样极端的情绪并非每个人都有,因为有能力的人可以顺利地离开故乡,踏入都市的繁华,我是没有文化的,初中的学历决定了我无法在城里生存。
这种想逃却又逃不了的苦恼,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,以致于我对故乡的厌恶程度也与日俱增,我甚至讨厌听到有人在山里砍柴的声音,南边的山里传出“笃笃”声音时,它会在空山里传出回响,这声音就像是环绕音一样,由南一点一点地往东,然后再由东往北延伸,我形容这种静谧叫做惊心动魄,它会一下一下地撞击我的胸口。
村里还有种叫蚊蝇头丝的东西,跟蚊子一样也是吸血的,但蚊子是晚上出来的,这种跟头发丝一样大小的东西是白天出来的,有时候稍不留神,脚上就会叮满了黑黑一片的蚊蝇头丝,特别痒——在写到这句话时,我现在依然会起鸡皮疙瘩,可见那东西在我心里是有阴影的。那时候我告诉自己,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,城市里没有这种讨厌的东西。
我几度试着逃出去过,但离开了村子才知道,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,想要在外面立足是非常艰难的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城里找了个服装厂仓库管理员的工作,那次的工作经历让我认识了自己——我是个数字白痴,面对仓库里堆积的原料时,我脑子里一团浆糊。
离开服装厂后还是不肯回家,自然有面子的成份,但更多的是不甘心,不想回那个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。
后来也开过书店,但对数字不大敏感的人,做生意是不会成功的,书店关闭后,依旧死撑着不肯回去,于是就摆地摊卖书,倒也能勉强糊口。
苦难是人生的财富,我深信这句话,它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,甚至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。
记不清在城里撑了多久,期间去过劳动力市场,去过加油站应聘加油员,但没有一个地方要我。印象中最惨的时候,已经没钱吃饭了,有一天晚上饿得实在睡不着,后半夜起身把出租房里的床拆了。
当然不是泄愤,也不是饿得失去了理智,我当时非常清醒,因为这房子我租过,自然也有别人租过,那么前面的租客会不会在脱衣服的时候,不小心把硬币掉床底下呢?
拆了床后,果然让我在床底找到了钱,我至今依然记得非常清楚,是九毛钱,换了三个小馒头。
这就是少年时期我对故乡的态度,便是饿死也不想回去。
前文讲了,在我二十七八岁终于可以真的离开那片土地时,我的内心是雀跃的、骄傲的,走的时候是义无返顾的,买了张绿皮火车的站票,直接去了北京,大有一种左右是烂命一条,索性就出去拼一把的孤注一掷的悲壮感。
我的远行就这样开始了,中间虽也有过在故乡短暂停留的时候,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漂泊状态。
中年时期对故乡的印象是思念,但不是思念在故乡曾经度过的岁月,而是思念故乡的人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,三十岁那年我带着女朋友回家结婚,骤然看到母亲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时,内心的酸楚一下子翻涌了上来,原来她患了肝炎,为免我担心,所以从未曾与我提及。
从那时候起故乡成了牵挂,我会时常打电话回家,跟父母聊聊天,直至母亲去世,当心中没了牵挂时,故乡在我心里就变得暧昧起来了,似乎是可有可无,心里也认定了是不可能回去了,但又有种强烈的地域和宗族意识,会在我的书里强调我的老家是浙江宁波一个叫尹家村的村子,甚至想等我哪一天老去了,我会叶落归根,安葬在那片土地上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同大多数人一样,把这种心中对故乡千丝万缕的联系叫做乡愁,它常常是被当作用来回忆的,但没有人愿意真正回到故乡,再次居住到那片思念的土地。所以,乡愁在这时候会变得十分拧巴、纠结,后来我也会为了乡愁,写几篇散文来寄托思念。
现在看来,所谓的乡愁都是为赋新辞强说愁,因为当我得知尹家村要被拆迁了时,心中没有半分留恋和不舍,甚至连拆迁前最后再去参观一番的意愿都没有。
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,为什么?
原来在我心里所谓对故乡的思念,仅仅只是因为有故人而已,当那片土地上再没人值得我去时挂念时,这根思念的线也就断了,顶多只剩下些回忆,时不时地拿来回味一番,仅此而已。然后我会如断了线的风筝般,带着这份回忆越飘越远,即便是偶尔回去一趟,村里的人大多已经不认识了,儿时的伙伴似乎也生疏了,最关键的是,这个村子已非儿时的模样,每一条路、每一幢房子都是陌生的,我站了生养我的这片土地上,却像极了一个外来人。
悲凉感油然而生,有些东西是只适合放在心底的,就像同学聚会一样,在心中回忆的才是最纯粹的,一旦真去参加了,面对的便是血淋淋的现实。
这就是我现在对故乡的理解,唯有回不去的才叫故乡,放在心底可以时常拿出来回忆的才是最美好的,但不能去诸行动,幻想着再把儿时一起奔跑的伙伴聚到一起,无忧无虑的畅谈,那是一定会失望的。
当然,也有可能是人到了一定年纪,会变得无比现实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