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：明朝实行轻徭薄赋，是农民负担最轻的一个封建王朝，持此说法的理由是，明朝后期财政困顿，崇祯甚至到了得去向在京高官借钱的地步，如果明朝赋税重的话，国库不会枯竭到这种地步。
最近悼明之风盛行，还有人在社交平台贴出明朝的农业税，官田为3.3%，民田为1.7%，从而得出一个结论，明朝是真正藏富于民的一个王朝，引得一大批人悼念那个轻徭薄赋的时代。
今天的这篇文章我们就专门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，并把清朝拉进来做一个横向的对比，为什么晚明的财政会枯竭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？为什么晚清即便是在巨额赔款之下，依旧能够维持整个官僚系统的正常运转，又是什么原因？是因为清朝剥削更狠，明朝对民间的搜刮不够彻底吗？
首先抛出第一个结论，明朝初期的的确确是轻徭薄赋，前面给出的官田为3.3%，民田为1.7%也是正确的，即便是从秦开始统计，明初期的农业税也是最低的，特别是民田的赋税，在整个封建王朝史上，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。
从这张表格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，明初期真正做到了藏富于民。但后期就不一样了，明朝的农业税是一个前期轻，后来逐渐加重的过程，加重以后，在整个封建王朝史上同样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，甚至可以说是最沉重的农业税。
这就会引申出一个问题，既然明朝后期加重了赋税，财政为什么还会没钱？更为关键的是，经过前期的轻徭薄赋、藏富于民之后，民间百姓理应该是很富有了才对，为什么后期赋税一加，民间就不堪重负了呢？老百姓的经济何以会如此脆弱？是他们没有储蓄都拿去消费了吗？
在讲这个问题之前，我再贴一张表：
这是明清两代前后期的赋税对比，以及对他们税收结构的一个简单说明。
从这张表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，明清两代赋税的结构是完全不同的，第一个不同点是，明朝税收单一，农业税占比达到了90%，甚至更多，换句话说，整个帝国都靠农民养着；清朝则不同，虽前期的农业税也占到了80%，但后期经过一系列被迫改革（主要是洋人进来后，被迫打开了国门），税种十分丰富，工商税、海关税收等占到了60%。
第二个不同点是，明朝的农业税轻的时候特别轻，重的时候却特别重，实际上当农业税特别重的时候，明帝国已经左支右绌、不堪重负了，主要是征收了辽饷、剿饷、练饷之后，辽饷是为了应付辽东的后金，剿饷是为了应对内部的农民起义，练饷是后来兵员严重不足，需要组建新兵，整个帝国成了一座活火山；清朝的农业税则相对平稳，虽然后期为了巨额赔款，加征了税额，但总体依然不算太高，尚在农民的可承受范围之内。
从这张表中我们同时可以看到另一个结论：为什么明后期的农民起义遍地开花，而清朝没有？有时候数据比任何证据都要来得直接，实际上只是简单的依靠农民和土地，整个帝国的经济是非常薄弱的，这就像个体家庭一样，如果家里只靠一个人的工作收入，没有其他兼收的话，虽然不至于吃不饱饭，但一旦遇上需要大额支出时，家庭经济就会在瞬间崩溃。
讲清楚了明清两代的财政收入结构之后，现在我们再来讲前面提出的问题，为什么明代朝野的经济会如此脆弱，不只是国库没钱，老百姓也没钱，钱去哪里了？
有两个原因，一是前面讲到的过度依赖土地财政，在洪武时期农业税占财政收入的 90% 以上，这在王朝前期是没有问题的，每个王朝在政权刚刚建立之初，百废待兴，土地多的是，缺的是人，所以只要你肯出力，就会有种不完的地。政策和人也相对比较单纯，只要你肯脚踏实地的干，就可以填饱肚子，而且不会有人来剥削你。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，经济的复苏，人的欲望同时也被激发了出来，人心就开始变坏了，这就涉及到了第二原因，土地兼并愈演愈烈。
明朝中后期，那些有权有势的宗室、官僚、士绅等，通过各种手段大量兼并土地，关键是这些权贵是可以免税的，于是财富开始向少数人集中。而站在国家的层面，则是土地少了，税收少了，财政收入也少了。
面对税收越来越少，统治者不知道原因吗？
他们当然知道。但是想要改变就需要改革，而改革则需要动天下权贵的奶酪，谁敢去动？让官僚集团自己对自己开刀吗？
说到这儿，前面提出的问题我们基本已经可以厘清了，明初的轻徭薄赋，并没有做到藏富于民的目标，只能说是在洪武、永乐时期百姓能吃饱肚子了，要知道在洪武、永乐时期北伐从未断过，再加上永乐的下西洋、迁都等，都是巨大的财政支出，单凭明初的小农经济，根本做不到藏富。在“仁宣之治”时期百姓稍微得以喘口气后，便是正统时期的“土木之变”，几十万军队毁于一旦，在同时期的王振的专权下，官场、军队的腐败已经开始普遍化了。到了成化时期，国家的土地减少了一半，去了哪里了？都落在了权贵之手。
所以，晚明时期的财政枯竭不是由轻徭薄赋或搜刮的不够狠造成的，而是单一的税种，加上官场的腐败和土地的兼并等综合原因造成的。
反观清朝，由于其税收结构的不同，税种多样化，虽然说签了许多不平等条约，需要向列强支付巨额赔款，但依然可以维持官僚系统的运行。晚清也没有发生像晚明那样，农民因了吃不起饭导致农民起义遍地开花的情形，晚清的起义更多的是源于革命党人要求体制改革，属于是精神上有更多需求，要让全中国融入世界文明而引起的抗义，而非为管饱肚子。
特别是鸦片战争之后，我们虽然一提到鸦片战争就觉得是耻辱，但不可否认的是，鸦片战争之后，随着晚清海关的建立，海关税成为了清廷最稳定、最重要的财政来源。
当然，这不是清廷有管理人才，树立了现代税收观念，而是因为随着列强的进入，来往货物的增加，最后在各国列强的强烈建议下，规范了海关税务，且在英国人赫德的管理下，海关成了大清最清廉、透明的衙门，所有的财务都是公开的，所以海关税收从 1861 年的 496 万两增长到 1908 年的 3290 万两，达到了总财政收入的 35% 以上。从此以后，清朝的税收结构就发生了根本性改变，田赋占比从清初的 80% 以上降至 40% 左右，而盐税、关税、厘金等商业税合计占比则超过了 50%，标志着清朝财政从以农为本的小农经济社会，实现了农工商并重发展的历史性转折。
也正是这个转折，彻底改变了晚清的财政状况，可见改革是多么的重要！
我们不妨来横向对比一下，明朝是越到晚期财政状况越差，万历时期在张居正的改革下，财政收入约为 2000-2500 万两白银，但万历三大征之后，国库又空了，直至隆庆时期由于月港的开放，才略微有所改善，之后的天启到崇祯，财政状况越来越差，崇祯末年跌至 800 万两以下。袁崇焕死后，孙承宗再任辽东督师，想要增加兵员和装备，向朝廷要六十万两的军费，崇祯帝却拿不出这笔钱来。
而晚清由于制度和税收结构的变化（1905 年设立户部银行，成立中国第一家银行，1906 年设立财政处），越到晚期，财政的表现反而越好，道光二十年全年税收为 4519 万两，光绪十七年为 8968 万两，光绪三十四年达到了 2.34 亿两，宣统三年更高，达到了 2.97 亿两。
反观明朝，不仅单一的土地财政始终没有变化，税赋的征收系统也十分落后，由于官僚的贪污和管理的混乱，越到后期越乱，越乱则导致赋税的征收成本越高，甚至出现了"纳一征三"甚至"纳一征八"的极端情况，比如朝廷本是要征一两银子的，但官僚却要在百姓手里征收三到八两，这种层层加码的征收手段，不只导致了财政的崩溃，同时也导致了国家的崩溃，农民不堪重负，只能起义以求生存。
说到这儿，本文想要讲的问题就基本已经讲清楚了，不是明朝轻徭薄赋导致财政没钱，根本问题是在贪污。也不是清朝靠无止尽的剥削和压榨，才能满足向列强赔款，而是通过财税结构的改革，增加税收实现的。
此外，清廷的赔款不是一次性赔付的，而是按逐年以本金和利息的比例赔付，同时向国外贷款，比如以海关税收为抵押物，向列强贷款，从而减轻财政压力。
